2016年12月10日，由工业和信息化部工业文化发展中心主办的“2016年中国工业文化高峰论坛”在京举行。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金碚出席论坛并发表题为“工文化积淀决定区域发展前途”的演讲。

金碚提出，工业文化决定区域发展的前途。资源和技术是一个地区和一个国家的重要竞争要素，但是真正影响着国家或者是区域发展前景的、更深刻的因素是文化。“什么是工业文化？我把它定义为一个地区或者国家长期积淀下来的观念与行为特征的凝聚。”金碚说，如果从企业竞争和国家竞争的角度来讲，什么叫核心竞争力？核心竞争力就是不能模仿，无法购买也难以培育的东西。工业化过程资源、技术和文化三个最基本的因素中，文化是最难模仿、无法购买甚至是难以培育的，所以往往决定这个国家或这个地区产业长远发展的前景。

在金碚看来，人类的经济活动不仅是为了“挣钱”，挣钱并非最终目的。只是由于经济学的学术范式，通常抽象掉了一切文化差异而进行纯粹的理性分析，将人和企业假定为没有文化差异的利益主体，就是把所有人的行为目标都假定为是一样的（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把所有企业的行为目标也都看成是一样的，追求利润最大化。这是一个理论的抽象，但现实中并非这样。企业也好，人也好、家庭也好，挣钱是其工具理性。除了工具理性以外，每一个人、每一个企业还有其价值理性，即最终为了什么。产业或工业文化深刻地体现了人和企业，以致地区和国家的价值理性。 

金碚指出，世界竞争的格局正在走向一个产业文化或者工业文化竞争越来越具有决定性的阶段。什么地方、什么城市、什么地区适合于发展什么样的产业？能不能成为工业强市、强省？中国能不能成为真正的工业强国？除了要看到我们的资源条件和技术进步之外，更重要的是要看这个地区具有怎样的工业文化特质。

金碚强调，中国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文化特质，从长远来看，每个地区的具有竞争力的产业都是跟其文化特制比较符合的那样一种产业。一个地区的文化是有史以来积淀下来所有观念和行为的产物，每个地区都会受到本土文化、植入文化和全球化文化这三种文化的影响，这决定了这个城市或地区未来产业的发展前景。企业效益很重要、利润很重要，但是不要忘记，每个企业都有两个轮子，经济和文化。

工业文化积淀决定区域发展前途

（根据速记稿整理）

金碚

很高兴参加今天的论坛。

刚刚这一节听了三位企业家和企业领导人从各自的角度谈了工业文化，一方面我觉得给中国的工业化，特别是中国的制造增强了自信和信心，另外一方面，作为工业经济研究者，我也要提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我注意到前面三位虽然行业不同，但基本都是属于有国有背景的企业。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经济学家始终在给国有企业注入经济学的基本理念：企业是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组织，今天，这个理念没有什么可争议的，但是那个时候我们还反复的跟大家讲，企业是干什么的？搞经济是干什么的？是为了赚钱，是要追求效益的。因为在改革开放以前，中国的企业不是追求利润的组织，工人劳动也不是为了收入，追求利润和个人收入，那都是不对的，是“资本主义”。计划经济条件下企业是干什么的？就是完成国家的指令性计划和指标的，这个观念灌输了二三十年。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学向人们输入了这样的理念：企业是要赚钱的，要追求利润最大化，工业化的中轴原理就是效率。这样过了三十多年，这个问题成为历史之问，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说一切经济活动就是为了挣钱？为了效益，对吗？对，但是只对了一半，为什么只对了一半呢？文化这两个字非常重要。

经济学是一门怎样的学科？经济学在我们改革开放过程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解放了大家的思想，搞活了经济，也设计了市场经济的体制机制。但是，它有一个问题，有一个偏颇，就是试图用纯粹经济学的理论改变社会对经济的观念和理念。经济学的学术范式有其特点。经济学通常采取抽象掉一切文化差异的纯粹理性逻辑，即假定人和企业都是没有文化差异的利益主体，就是把所有人的行为目标都假定为是一样的（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把所有企业的行为目标也都看成是一样的，追求利润最大化。这是一个理论的抽象，通俗说企业就是为了挣钱。这个理论抽象经过经济学的传播，使大家以为这就是现实。其实不是，在现实中，企业也好、人也好、家庭也好，挣钱是一个工具理性，但挣钱并非最终的价值目标，因为，“钱”本身并无使用价值。其实，经济理论范式也是这样认定的，及钱（尤其是现代货币纸币和信用货币）是没有使用价值的，其功能只可以换取别人有用的东西而其他人愿意接受的“索取权”。但是经济学无意中灌输了一个理念，也成为工业化的理念，即认为挣钱是企业所追求的“天经地义”的目标。这样说也对，但是只说对了一半。人在生活中并非完全是挣钱的机器，除了工具理性以外，还有价值理性，即归根到底你要干什么？不能说我归根到底就是为了挣钱，企业也不能说归根到底就是为了挣钱，钱没有用，钱本身没有使用价值。我们知道，在商品货币的条件下，钱还有一点用，金银还有用，但纸币没有用，把这个没有用的东西作为最终目标是理性的吗？所以这两年提出工业文化研究。经济是工具性的理性，追求效率、效益、利润，这都对，但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企业还有其价值理性，归根到底是要干什么？追求效率、效益、利润为了什么？

今天我们听了三位企业领导的演讲，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如果告诉你说，你这件事情要干30年、40年才能成功，刚才有企业领导讲，波音42年，空客30年才成功，中国要干很长时间才能成功，董明珠讲她在10年前、20年前格力还是一个亏损性的企业， 20年以后才能成功，你还干吗？如果这样的事情20年、30年、40年才能挣到钱，你还为什么干？干不干？这就是文化的问题。工业革命二三百年，经济学的基本逻辑是一致性的，有抽象性，在抽象性的条件下好像人都是一样、国家都是一样，都会走向工业化，工业化的道路都是从消费品到生产资料的生产，都是这样的逻辑。但是我们回过头来看看现在的世界，今天为什么讲工业文化决定区域发展的前途呢？归根到底是什么东西决定了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前途？产业发展的前途，最早的时候是资源禀赋决定的，经济学上讲比较优势。但仅仅靠比较优势是不够的。后来人们都意识到技术很重要，理论上讲，资源和技术是一个地区和一个国家竞争要素中的重要因素，但是我们看全世界国家和地区的差异，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是什么？大家经常上讲，只要发挥比较优势，就可以达到工业强国的目标。人类经过了二三百年的工业化过程，至少有60个以上的国家和地区实现了工业化，但是这些国家为什么都不一样呢？德国和希腊都是工业化国家，为什么就那么不一样？北欧和南欧都是经过了工业化的国家，他们拥有比较完善的要素和资源分配的体系，他们都拥有可以获得技术进步的条件，但为什么如此不一样呢？看看我们自己的国家，今天也走到了这一步。美国人逐渐看到这个问题，特别是新当选的特朗普看到了这个问题，一个国家要强大，必须要做实业。做实业盈利的时间很长，如果仅仅从工具理论的角度来讲做一个东西值不值，一个人的职业寿命有多长？工业化之前，一个人的一生职业寿命大概20年，即从有劳动能力适合劳动，到上去劳动能力中间可以工作的时间在20年左右。工业化后，人的寿命延长了，人的真正职业寿命就30年，最长也就是40年的职业寿命。这40年里面什么时候能够获得你所谓的经济学上所描述的经济人的利润最大化、利益最大化？我们可以看到，真正影响着国家或者是区域发展前景的更深刻的因素就是文化。

什么是文化？什么是工业文化？或者什么是产业文化？我把它定义为，是你这个地区或者国家长期积淀下来的观念和行为特征的凝聚。你这个国家、企业的理念是什么？归根到底要追求什么？你的行为特征是什么？这个东西我们如果从企业竞争和国家竞争的角度来讲，就叫核心竞争力？决定竞争力的有许多因素，而其中的核心竞争力是不能模仿，无法购买也难以培育的东西，它归根到底决定了两者之间的差别，而那些可以模仿、学习、交易、培育的东西都不是核心竞争力。人和人不一样，企业和企业不一样，地区和地区不一样，国家和国家不一样。工业化过程有三个最基本的因素，第一是资源，表现为比较优势，资源在本质上是可以购买的，再有就是技术，技术也是可以购买的，也可以自我的研发，第三是文化，是最难模仿、无法购买甚至是难以培育的，所以往往决定这个国家或这个地区产业长远发展的前景。所以，我们听到中国每个地区，每一个地区、每一个省、每一个市几乎都说我们要走工业强省、强市的道路，这也许没错，但是各个地区未来的发展前景一定是不一样的。

世界竞争的格局正在走向产业文化或者工业文化越来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有发达国家，像美国这样的国家，像候任总统特朗普，他从一个企业家的角度看到了美国的问题。美国科技很发达，有非常好的科技优势，国家有巨大的吸引力，有很强的金融体系，有很强的军事，但是如果失去了实体经济，就会失去技术创新的载体。目前为止，技术创新的主要载体是工业，不管有什么突发奇想，有什么好主意，最后都是在工业产业中间实现的，大多数技术创新都是这样。有人说服务业将来会占一个很大的比重，这是对的。但什么是服务业？什么是物流，什么是金融？归根到底就是工业品的使用，有最好的工业品，才能够发展出现代服务业，没有制造业，服务业就是劳动生产力停滞性产业，劳动生产率不能提高，例如理发，是很大的产业，到目前为止主要不依靠工业（其实理发工具也是工业品，也有所进步），所以劳动生产率很难提高。

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中国什么地方、什么城市适合于发展什么样的产业？能不能成为工业强市、工业强省？中国能不能成为真正的工业强国？除了要看到我们的资源条件、技术进步之外，更深刻的因素是要问你这个地区有没有适合于你的工业文化。但是，文化在各个地方都不一样，要学日本、学德国、学美国，永远也不可能学得跟它一样。文化是最难模仿，难以交易的东西，我们讲美国就说硅谷，其实美国要造第二个硅谷也困难，那个地区有其特殊的文化特质，其他地区难以模仿。我们中国有一个很大的优势，我们是一个大国，我们有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文化特质，每个地区的发展其实都要找到这个地区跟其文化特制比较符合的那样一种产业。强扭的瓜不甜，很难扭过来，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改变这个地区的文化。这也是中国产业发展的优势。每个地方都有文化特质，文化没有好坏之分。要看特质是什么？每一个地区都要结合自己的特点发展有竞争力的产业。一个地区的文化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我刚刚说文化是有史以来积淀下来所有观念和行为特征的产物，一般有三个要素，本土文化、植入文化（移民文化）和全球化文化，每个地区都会受到这三种文化的影响，构成了现在的文化现实和文化未来。这个东西决定了你这个城市或地区未来产业的发展前景。今天很高兴在这里跟大家做一个交流，也算是我对前面三位企业领导人演讲内容的回应。总之，企业效益很重要、利润很重要，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还有另一面，而且是更具有长久决定性的一面。也就是说，每个企业都有两个轮子，经济因素和文化因素。各个地区的产业发展也是这样。

谢谢大家。